《沙坨里的暖霞》
郭雪波,男,蒙古族,年生。出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百多万字,有长篇《狼孩》《银狐》《蒙古里亚》《青旗·嘎达梅林》《诺门罕之锤》《山之巍峨——林则徐传》等,小说集《沙狐》《沙狼》《大漠*》《一个女孩的大雾之夜》《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二十余部。其中《沙狐》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广播剧);《银狐》等作品先后三次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大漠*》获台湾第十八届《联合报》文学奖一等奖;《狼孩》被香港评为“十大好书”之一,获首届国家生态环境文学奖。曾获内蒙古自治区*府授予的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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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罗锅和疯女人,两个在人世间活得艰辛悲苦、原本毫无关联的人,在草原深处的沙坨中相遇。郭雪波让这样两个极致状态下的人物在孤独无依的极致环境中碰撞、和解、相互依靠,在腾罗锅从无奈、慰藉、分离到重聚的心理路线图中,完成了小说戏剧性张力的构建。而腾罗锅和蚯蚓诗人沙子的两次偶遇,则让小说暂时跳离主线叙事的沉重情境,充满了诗意的奇想,并在洞察人类生存的问题上表现出了深度的同情和悲悯。郭雪波在小说的叙事中有着对人心的深刻观察和质朴的理解,两段相遇的故事,让人读出了生活的荒谬、血泪与残酷,同时也让人读出了人性的宽厚与温暖。
——尚书
《沙坨里的暖霞》赏读
捡个女人回家
窝莲头草帽,扣在后脑勺上,弯腰如钩的罗锅,只有这样才能遮阳。
手拄一根榆木杖棍,形成三足鼎立,行动还算利索。前边赶着一头躲进苇荡乘凉的小牛犊,这位老罗锅嘴上“嘿哈”吆喝着,摇摇晃晃走在苍茫的沙坨中。
他大爷,赶牲口哪?割麻*草的大娘小路上遇见他,问候。
嗯。
他大爷,窝棚上缺啥不?
嗯。
他大爷依旧一个“嗯”字作答。几乎九十度弯着腰,头不抬,话也是不置可否。
对他来说抬头是件麻烦事,后背上堆着一座小山,无法伸直脊背来抬头,只能歪斜着头侧过脸来看人,可那样看人也是很费力气,累脖子。只好平时对人便不理不睬的,除了重要事从不多话。
但他的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听声能识人。从交臂而过的人背后,有时会喊上一两句。
是苏尼的额嬷吧?你家的母牛快下犊儿了,三天后接回家伺候吧。
给那个谁,给那个关秃子捎个话,他家的那只山羊太淘气了,卖了吧,早晚会进了狼肚子,折腾死我老罗锅了。再说了,山羊这货不适合在沙坨子里养,连草根都刨出来啃,是个祸害呢!
他大爷说的话管用,没几天关秃子就卖了那只淘气的山羊,省得喂了狼、刨草根,而那位苏尼额嬷第二天就把揣崽的母牛赶回家守护。说起来,在养畜牧村,他大爷是绝对权威,说话比村主任都好使。
养畜牧村,已非如名可养畜牧了。村子位于科尔沁沙地南端,半农半牧早已徒有其名,养畜牧河两岸不大的草场早已开垦农耕,村北更有“地狱之沙”茫茫的塔敏查干沙带压境,基本上无处可牧而全面农耕。不过,由于血管里流动着祖上游牧基因,已经穿短装的蒙古农民们依然顽固地坚守着牧业习气,散养着些许的牛羊马驼,在田间地头河边沟岸吃草。他们穿过村北沙带,再把牲口赶进十多里外的沙坨子荒野上,那里还长着些稀疏草木,尽管如秃头上的头发一样淡而稀薄,勉强也还能养活村里那些不多的牲口。但这很麻烦,需要专人去那里住“套卜”放牧管理。“套卜”即野外窝棚。早先生产队集体那会儿,队长派出牛倌羊倌就可,现在都承包单干,谁家也不愿意出个人舍家离村住野外窝棚,遭那份罪去。
村民聚在队部空房里几夜商量,均无结果。后各家各自把牲口赶进那片沙坨子,自由散放,无专人管理,几天头上各自抽空去看一看。结果出问题了,不是牛犊难产死亡,就是羊羔让野狗或野狼给叼走,或是老牛陷进沙湖泥滩无人救助,牲口迷路走散不知所踪,被盗贼顺手牵羊牵牛。
村民们又聚集在村部协商讨论。
依旧是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呛人的蛤蟆烟,几乎从每个户主鼻孔里往外冒,屋里变得昏暗而模糊。有人咔儿咔儿咳嗽,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在骂放臭屁的那个人是驴,引来哄堂大笑。
我来吧,我来干吧。
从黑乎乎的墙角里,瓮声瓮气传出来一个干哑的声音。
大家不约而同朝那个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墙角望去,目光里都有些诧异,因为大家熟悉那个干哑的嗓音。
腾罗锅?是你?
那会儿,村里人还没有叫开“他大爷”这尊称,习惯喊他腾罗锅,几十年来都如此。此时人们愕然,短暂沉默。似乎谁也没有料到,村人眼里的这位半个废人,缩在墙角如一团泥巴块儿的老罗锅,此时会站出来,要接这个吃力不讨好出事还担责的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简直不是活儿,是一团蜇人的马蜂窝。
腾罗,哦,他大爷,你行吗?
最先发话的是胡拉村主任。地方上称“嘎查达”,最早游牧人叫“嘎林达”意即火头,火长。后来所谓的“诗意栖居”,开始农耕村庄化之后,便称“嘎查达”,嘎查是村,达是长。这下,经胡拉“嘎查达”这么一叫“他大爷”,简直如金口玉言,姜子牙封神,腾罗锅从此便被尊称为“他大爷”,开了历史先河。
从那个黑暗的墙角,在人们闪开的缝隙中,接着传出那一干哑的嗓音。
差不离吧,我感觉,差不离。反正我是半个废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儿,干这活儿还差不离吧。不就是住窝棚管管牲口,沙坨子里多走走路嘛,累肯定是累点儿,操心肯定是多点儿,那也没啥嘛,也能吃得消。胡拉你小子,我不是你大爷,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他爷爷!嘎嘎嘎!腾罗锅说完,兀自乐起来,笑声如猫头鹰叫。
是、是!他爷爷,你是我爷爷。胡拉不为意,一脸笑呵呵。
反正,我自己个儿也养着一头母牛,三只绵羊,每天往北沙坨子里赶,天天走十几里沙坨子路,忒麻烦,倒不如去住窝棚。反正一个人的家,哪儿不是过呢?狗窝搭在哪里,哪里就是窝儿不是。
大家当然知道他是个老光棍儿,还记得他上小学没变罗锅之前曾说过的一句豪言壮语:长大了我要娶龙金花做媳妇!龙金花是村主任的闺女,有名的小美人,后来嫁了城里干部。年纪大些的常拿这话逗老罗锅,他却很自豪当年那么小就说过如此野心勃勃的话,只是时不我待成了罗锅而已。当然,眼角也流露出些许别人不易发现的惆怅、忧伤、落寞的神色。
气氛压抑已久的队部屋子里,此时活跃起来,开始变得热烈。
他大爷,腾大爷,你可是救了大家伙儿啊,忒好咧!
你是我们全嘎查的好大爷!
只见那位突然变成他大爷的腾罗锅,不动声色,干哑嗓子又发话了。
你们别急着拍马屁,先听我说。他拉长了声音,扫视鸦雀无声的屋里光景,咳嗽一声接着说道,我这大爷,嘿嘿,还有两个条件,这脏活儿苦活儿不能白干是吧?一是,我个人的村里那几亩地,请大伙儿帮着轮流料理,住野外窝棚就没空了;二是,每家每月一头牲口拿出一元钱作为报酬,当是劳务费了。我算了下哈,全村大小牲口加一块儿也就三百八十六头,每月三百八十六元,现如今这点钱不够塞牙缝的,大家说是吧?
是,是。没问题!这不是个事儿。村主任胡拉首先表态。
腾大爷,你可真行啊,小账算得也门儿清,不含糊嘛!大家一边鼓掌,一边玩笑。
就这样,众人一致通过。从此,养畜牧村自报放牧员“他大爷”诞生,横空出世。忘了说了,腾罗锅全名叫腾拉嘎,清澈之意。那夜晚,大家突然感到昏暗的队部土房顿时亮堂了许多,如堵在心头的浓痰一口吐掉,胸口那里敞亮无比了。
他大爷腾罗锅,此时,默默赶着那头调皮的牛犊儿,一摇一晃走在沙坨路上,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明日该回一趟村里的家了,顺便去镇上打几斤酒。他想。
太阳很晒,夏日的沙坨子如一蒸笼,他歪巴着脖子看看日头,擦了擦汗。见小路边有一丛*柳条树毛子,他大爷想走进去乘会儿凉。突然,从柳条灌丛里传出一嗓怪声,像猫儿叫,像狼崽哼唧,像山羊被挤在悬崖缝里发出嘶叫呻吟,小牛犊受惊尥起蹶子就逃走。他大爷吃了一惊,稳住神,攥紧手里的榆木拐杖,悄悄往树毛子里瞅了一眼。
那里,草丛中趴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头发很长如一团乱草,蓬头垢面,看出是个女人,嘴边干裂渗着血,裤子撕裂裸露的部分也有伤,结着一条一条的疤痂,看不清身子。他大爷这会儿突然想起,前几日村人议论曾听一耳朵,说沙坨子里流浪着一个疯女人,很野,嘀里嘟噜说着不知道哪里的话,谁也听不懂,有人想捉住她送*府,可她的牙齿很尖利咬伤了不少人,人们就作罢了。
看来是她了,那个疯女人。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
他大爷思忖,还是不要招惹她了吧,便转身想离开。又寻思,若不管她会渴死饿死在那里吧?看那样子像是几天没进食物,脸色蜡*奄奄一息,快呜呼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正犹豫间,他的脚踝那儿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攥住了,长长的指甲尖都扣进了他的皮肉里,生疼。疯女人一副绝望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爷,颤抖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他大爷身前的水壶,从干裂的嘴巴里发出微弱的嘀里嘟噜一串话,北方不像北方,南方不像南方,蒙古话不像蒙古话,汉话不像汉话。
唉,这个可怜的人!
他大爷心生怜悯,解下水壶递给她。疯女人哆哆嗦嗦接过去一口喝干了壶里的水。然后,她的脏手又颤巍巍指了指他大爷腰上的干粮袋。求生欲望使她对食物十分敏感。
蹬鼻子上脸哈。算了,今日个就把好人做到底吧!
他大爷又把干粮袋解下来,扔给了她。里边装有两个窝窝头,半条萝卜干咸菜,那是他的午餐。转眼间干粮被疯女人一扫而光。她狼吞虎咽,嘎吱嘎吱嚼着萝卜干。疯女人终于有点力气冲他大爷龇出**的牙齿傻傻地笑了,显然那是她的感恩方式。
好了,午饭献给你了,我也该去追我的小牛犊子了。
他大爷捡起水壶和空干粮袋,拄上拐棍,转身离去。真怕她继续缠住自己不放,惹天惹地,不能再继续惹疯子了。
走得急,走得匆忙,头也不回,惹不起躲得起。
当他赶回窝棚上时,那只小牛犊正在沙井水槽里饮水,他大爷就笑了,嘴里骂一句懂事的小畜生。不知为何,他大爷不经意间朝刚才来的路那儿瞄了一眼。难道,他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那个疯女人吗?天晓得。
于是发现,还真有个黑影儿正往这边渐渐靠近。而且,好像是四肢着地爬行,像个什么动物,爬得十分艰难,也很顽强。
他大爷心里咯噔一下。坏了,疯女人真的跟着自己脚印摸上来了。这可咋整?
呆呆站在那里,默默瞩望,等候着,他大爷心里七上八下。
那黑影,依旧如一只蚯蚓,一拱一拱地爬行,扭曲着行进,好像腿脚有伤所致。这情景,让他大爷想起沙坨子里曾遇到过的一个行吟诗人,给他朗诵过一首叫《蚯蚓》的诗:啊,蚯蚓,活着,一拱一拱爬行,那是它生命的舞蹈,鲜活的旋律,它坚忍不拔,勇敢前行,即便没有腿脚,就用赤裸的胸脯,拥抱大地,即便没有脊骨,就用柔软的身躯,讴歌泥土……当时听着那个诗人手舞足蹈地朗诵,抑扬顿挫,如一疯子,他大爷差点吐出胃里的酒来。他哈哈笑着说,兄弟,你真能整!除了拱除了爬,蚯蚓还能干什么呢?你想让它蝴蝶一样飞起来,可能吗?嘁!不过嘛,蚯蚓会不会也化为蝴蝶呢?备不住吧,这事儿得问问镇上配种站。那晚,他跟那个行吟诗人疯喝了通宵,顶着沙坨子上空的蓝蓝的月亮,听着远处的狼嚎,一边冲地上的蒿草撒尿,一边冲弯弯的月亮吼唱乌尤黛妹妹。那是他人生头一次听一个诗人朗诵诗,歌颂的还是个小虫虫,爬行的。他见过钓鱼的人捉蚯蚓当鱼饵,诗人真有趣,想的跟凡人不一样。不过他似乎也记住了那几句歪诗,好像歌颂的就是他罗锅一样。当时那个喝醉的疯诗人,搂着他大爷的罗锅背,一边亲吻,一边哭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懂诗的罗锅,一个好罗锅!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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