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一章牛二秀才
爷爷的鼻子里,无药不香
跟牛二秀才进门的眼镜青年轻车熟路,帮着搬药碾,擦药斗、药臼,顺戥子,扎药包。牛二秀才纳闷。他咋熟悉呢?我爷爷公冶祥仁正眯了眼给妇人号脉,听到响声,伸着脖子端详了一下:“啊?永涛!”
眼镜青年曹永涛叫了声师父,低头扫地。
牛二秀才在药铺的里间往外间瞅。
我爷爷说:“你儿子牛兰竹领着那闺女回去了,无大碍。我看出来了,这个闺女有酒量,有胆量。牛廙,名字起得好。耐琢磨的,就是好名字。”
“熊孩子上了几天学,就显摆学问了。这闺女也是,去找藐姑爷看病。”
“藐姑爷的药方,也没错,她是借的《本草》治老人脏腑虚损羸瘦、阳气乏弱的方子:雀儿五只,粟米一合、葱白三茎,先炒雀熟,入酒一合,煮少时,入水两盏半,下米煮作粥,欲熟,下葱白、五味等,候熟而食。藐姑爷好玩,她的药方开了醉雀。”
“一合是多少?”
“在明代一升是二合半,相当于饭勺的十勺吧。”
芝谦药铺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妇人病看完了,伙计给配药。我爷爷不时跟伙计说,当归加点,金银花少点。眼一直眯着,指头敲着脑门,他脑子还在那病人身上。一边就又睁了眼,吩咐我大爷公冶令枢沏茶。从曹永涛手里接过药包,递给病人,又一遍一遍嘱咐了煎药的步骤。那妇人四十上下,脸有些浮肿,腿还能走路。我爷爷对妇人说:“除非不能下炕,你尽量自己煎药。自己煎药的好处很多啊。治病就是个过程,煎药呢,也是个过程,很繁琐,要先用凉水泡药,泡上两刻钟,然后用大火煎开,再用小火徐徐煎煮上两刻钟。煎药时,头一个,人不离药罐子,怕煎煳了,还可以闻到药香。别忽视了药香,药香能治病。二一个呢,你得敬着这药,中药都是禀天地之气而生的,是有灵性的。敬着呢,那药也就敬着你了。三一个呢,你上心煎药时,静心操作,徐而不躁,这即是养心。身病其实根儿在心。退一步说,煎药时,深深地吸入这浓浓的药气,药香即能进入脏腑,有些确实吃不下中药的人,闻药香也能治病。”那妇人瞪大眼睛,不住地说:“是吗,是吗?”我爷爷说:“是,是,是。”
送走了妇人,我爷爷回来,洗了手,坐下,对牛二秀才说:“你不认识了?这妇人是芝里老人的闺女,在日本留过学呢。”牛二秀才说看着眼熟,没敢相认。
我爷爷看到了牛二秀才捎来的半袋子蝎子豆,抓起一把闻一闻,笑了:“用浯河沙子炒的。”
“为什么要用浯河沙子翻炒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猪狗马羊,养一方豆。这*豆是浯河边的沙土长的,是喝浯河水长大的,你要炒,就得用浯河沙子,要不,*豆也不愿意。”
“你啊,干啥都要找个理儿,要说出个理儿来。”
“哈,活着嘛!就得活得有滋有味儿。”
把蝎子豆在嘴里慢慢嚼着,我感觉笑眯眯的爷爷闻到了浯河边上蓑衣草的清香了。
牛二秀才说:“你说药香也能治病,我常到你这里闻药香,是不是也把我的病治好了?”
爷爷说:“那是,那是。药香药香,你闻出香味儿来,那药就是你的了。”
在我爷爷鼻子里,几乎无药不香。《红楼梦》里宝玉对于药香有一段论述,我爷爷都能背诵。
那小说第五十一回说的是晴雯调皮,晚上想吓一吓麝月,着了风寒,第二天就伤风感冒了。贾府规矩,丫头得了病,不能在园子里治,须送回家,怕传染别人。由此可知,当时中国上流社会的卫生观念已很现代。宝玉怕晴雯回家冻着,便自作主张,疏通了李纨,请了胡大夫来给晴雯看病。这位大夫看了病,开了方子,宝玉发现他用了紫苏、桔梗、防风、荆芥,后面又有枳实、麻*等药,忙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把胡庸医打发走,另请了王太医开方,方子上果然没有了枳实、麻*等药,倒添了当归、陈皮、白芍几味,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是那棵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子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
我爷爷眯着眼,捋着胡须对牛二秀才、曹永涛絮叨着。
弗尼思对我说:“你爷爷啊,他是既爱‘红楼’又恨‘红楼’。”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