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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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9 17:44:00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让你挥之不去。这件几年前的事情就时常在我心底盘桓、萦绕———那片草原,那个三口之家和那个美丽的黄昏,还有那杯香而未醉的奶酒和那首娓娓而悠扬的牧歌,对了,还有那匹稳健的永远也不会耍脾气的老红马和聪明伶俐的大黄。

几次路过那片草原,我都想走进去看看这个故事的发生地,但又被各种原因和借口而推脱。我知道,现在如果找到他们一家人或是了解他们一家人的讯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又怕心底那张记忆的照片被划伤,索性等时间来曝光,暂存我这美丽的自私吧。

2

我的蒙古族朋友额尔敦一连给我来了十多遍消息,务必于中秋节后给他朋友的紫油机给修一下,羊群已经好几天没水喝了,邻近的牧铺来回也要二十多里地,牛、马还好点,对羊这种小短腿牲畜来说,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近些年,由于降水稀少和上游的截流灌溉,这条维系着数千牧民的老河水基本处于断流状态,牧民们只得打一些地下水井,用柴油机带动水泵来抽取地下水来维持日常的人畜饮水。可见一台柴油机就维持着一个生态的延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和蒙族朋友聚集在草原上架起篝火,吃着烤羊肉,喝着马奶酒,弹着马头琴,唱歌跳舞,直到最后大家都醉卧在草地上酣然睡去。

所以,这次去草原,还真有点周瑜打黄盖的味道呢。

3

农历八月,草原已进入深秋季节。草原上的野花基本都已成熟、结籽,只有几枝掉队的小花还在晨风中舞动花萼。

车轮前时常有小动物被惊起,这些小动物正在忙碌的积攒食物,积攒对抗寒冬的能量。

兔子、老鼠等小动物不会跑的很远,便在那里翘首而立,发现你对它没有敌意,便又在草丛间寻覓食物。那些长了翅膀的野鸡和傻半斤什么的,被惊起便大声呼喊着飞向远处,来不及飞起的便一头扎进附近茂密的草丛,再没了一丝声响。倒是蜷缩在草叶上的各种昆虫充当了勇士,撞的车窗玻璃啪啪作响,像通红的炉火里填进了浸湿的劈柴。

草原上本来没有路,只有牛羊经年累月的走来走去,才踏出了一条条不甚明了的小路。

这里的草原基本属于沙漠草原,不很高的沙丘上长着高大的蒿草,如果你发现沙丘上一片一片的碧绿,那就是沙漠宝贝———麻黄草了。还有的沙丘上稀稀疏疏的长着几棵沙柳或是沙榆,那是牧民夏季乘凉的地方,还用来做拴马的桩子。低矮、平坦的地方就生长着大片的牧草。

我开的是一辆客货两用微型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跑还可以,在草地上如果遇到沙土多一点的地方,你叫他“大爷”他也不走了。所以我只能选择柴草相对茂密且不是很高的沙丘边缘,缓缓的前行。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草地上陆续冒出了一群一群的畜群。马是草原上最不安分的生灵,他们在草地上撒欢,打滚,互相的嘶咬,好像他们才是草原的主人。牛、羊则相对安静多了,对于草地他们永远是贪婪的,似乎要把所有的青草吞到自己的肚皮里。

额尔敦的牧铺我来过几次,道路相对的还比较熟,没费什么大的周折就赶到了那。

额尔敦家的门紧闭着,里里外外的一个人都没有,连他家平素很凶的大黄狗也不见了。

走进屋里,喝了一通水之后才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摊开的纸片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汉字:XXⅩX。出去附近打听个牧民才知道,额尔敦母亲病了,他们一家人昨天连夜去旗里了。(大家别好奇,蒙古族牧民的家门一般是不上锁的,是为了方便附近的牧民和过路人喝口水和歇歇脚)。我指字条上的字给他看,他说,这家在山后,还有十多里路吧,他家的柴油机确实坏了,附近又没有会修机器的,肯定要你去给他家修机器吧。

这下子我可犯难了。蒙族人出门、串门骑的是马,照直走就行了。我这台“老爷车”可没有那个能耐,挑挑拣拣的能跑到地方就烧高香了。这十几里路,绕来绕去就得跑上几十里,况且我还不认得路,让人犯愁。

我知道,额尔敦这个朋友从不轻易求人的,这次为这家人肯张这个嘴,一定是这家人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困难。再说,七、八十里路都来了,能差个几十几里地就返回去吗,以后他怎么看我这个朋友。

打定主意,经附近的那个牧民给我指点了大致的方向之后,便一个人独自上路了。

4

虽然已近深秋,但临近中午的草原还是有些热。况且这破车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再加上发动机的余热,还是有点透不过气来。把所有车窗玻璃摇下来也没啥用,整个人出了一身透汗。

转过几个沙丘,前面出现了一块平坦的草地。草地上聚集着不少的牛羊,都在无精打采的四处张望,慢腾腾的走动着。

就在我四处眺望的空,牛群中冲出来一条黄色的大狗,朝着我猛冲过来,高高扬起的尾巴像是摇动着一面小旗。

这不是额尔敦家的大黄吗,这个鬼家伙,主人不在家,难道他也知道忙里偷闲啊。大黄围着车子疯狂的转了两、三圈,然后立起身子,扒着车门,把他那大长舌头伸进了进来。

哦,原来额尔敦家的牛群也在,环顾四周我才发现。

我就知道,大黄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来散心,他非常忠于他的主人和他的牛群。我不是他主人,但我们却是一对要好的朋友。

就在大黄和我火热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的这位新小明友已经轻轻的来到了我的眼前。

她目睹了大黄和我这不一般的关系,其实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终于把你盼来了,杨……叔叔!”。

草原人喜欢直来直去。从他话语的停顿中,我知道她刻意隐去了我的俗称,以显示尊重。我这个人对称呼从不在意。

“你就叫叔叔吧”。我更实在。

“嗯”,她倒是满口欢快答应下来。

“你再不来,这些牛羊可就炸群了。”

的确,从牛、羊充满干渴的表情里,已经验证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额尔敦叔叔说你是好人”。

我真哭笑不得,哪有这种逻辑。

“如果我不来,是不是我就成了坏人了”,我调侃道。

“那就不知道了”,她一面说,一面偷偷的笑。

我的这位新小朋友大概也就十五、六岁,一米四、五的个头,穿着蓝白相间的蒙古袍,头上却戴着一顶镶花的大檐遮阳帽,身材很结实,并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晒的发红的脸上长着一对大大的大眼睛。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是位蒙古族小姑娘。

渐渐围拢过来的牛、羊都以为我们在偷偷的痛饮甘霖呢,瞪着两只愤怒的眼晴,恨不得把我们化成一汪清泉。

“抓紧回家吧”。我说。

她用手指了指不算远的对面山坡下。

我在前,他们在后,这支混编的大军就浩浩荡荡的向那里开拔了。

5

她们家的房子就盖在一座不高的山坡上。(近些年,由于国家政策的调整,原来的游动放牧已经变成了定点放牧,家家都有自己的牧场,牧铺)。

土坯的围墙,水泥瓦的顶盖,一窗一门。外间是灶房,砖砌的一个排炉,可以同时烧水、做饭、煮奶等,里间是卧室兼客厅,靠北面是东西连通的大炕。地中间是一张方形的大条桌,看上去有点年头,四周有几把木椅。靠窗的墙角有一张不大的桌子,似乎是书桌兼梳妆台吧,上面放着一面镜子和一个相框。相片的主人当然就是我这位新朋友。

屋子虽然有些空旷,倒也觉得利索。让人诧异的是不但没有热好的奶茶、奶酒,牧铺的主人都全然不见,带着这些疑问,我还是迅速的来到距离房屋一百多一水的水井旁。

当我来到井边的时候,我那位朋友已经率领着他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向水槽边聚集了。

最先赶到的那几匹马在干涸的水槽边不停的甩动鬃毛,用前蹄刨起一股股尘土,来发泄心中的愤懑。迟到的牛群则发挥了群体大的优势,慢慢的向水槽挤压过来,把水井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怜的是蹒跚而到的那群羊,既没有群体优势,又没有身体优势,只能在四周眼泪汪汪不停的喊叫,悲怆而无助。

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交响乐队。

我能做什么?我只能从我的车斗上麻溜的卸下工具,迅速的拆卸起柴油机来。

这是一台8马力柴油机,结构并不复杂,拆卸也很顺利,故障还真不是很大,主要是由于机油更换的不及时导致连杆瓦片被损坏,其它部件并没有受到明显的损伤。真是谢天谢地的一个小故障啊。

上瓦片,换机油,平常一个多小时的活,今天居然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真有一种用枪顶在脑瓜门上的感觉。

当我站起身来,回头一看,竟然噗嗤一下乐出了声。

大黄竟然屁股对着我,头朝外,坐在草地上和想要靠近我的那几头牛呲牙咧嘴的耍横呢,俨然成了我的保护神了。

6

当清凉的井水流进水槽的刹那,我觉得整个草原都躁动起来了,战马嘶鸣,顶着尖角的武士和一群白盔白甲的小将发起了一轮一轮的冲锋,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这真是一幅古老的战争大片。

我加大了柴油机的油门,水量越来越大,漫过水槽,流进洼地,在草地上四散流去……。刚刚还尘土飞扬的战场,顷刻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水养育了草原,给草原无限的生命,让草原一代一代延续千年,是水让这个大家庭和睦而融洽。水不但繁荣了这片草原,同时还是这个世界的战争之源。

马儿安静了,牛群也不在躁动,羊儿兴奋的往来穿梭,一切那么和谐,那么快乐。

7

草原起风了,轻轻的,软软的,擦拭着身上的汗液,有了凉爽的感觉。风中居然夹杂着奶茶的清香,远远的飘过来,离我越来越近,香气越来越浓……

“叔叔,这是我熬的奶茶,头一次熬不知好不好喝”,怪不得呢,真的是有奶茶喝啊。

真渴了,一口气我就喝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就送给那只眼巴眼望的大黄了。

“糖加的忒多了,都苦了”,发牢骚也已经晚了,奶茶已经冲到干渴的胃里去了。咂咂嘴,居然还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家里没有新奶,我怕昨天的奶不好喝,所以加上了一些糖”。唉,真让人哭笑不得,居然当了一回小白鼠。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问道。

“爸爸为了驯服那匹小红马摔坏了,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了,妈妈在陪着,家里没别人了”。他指着老红马身边的那匹小红马忧伤地说。

“怎么样,很严重吗”?

“嗯,已经醒过来了,大夫说有可能就是个植物人,这段时间额尔敦叔叔一家就住在这里,在帮我管理羊群”。

其实当我看见羊群的时候就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牛是额尔敦家的,那剩下不足百只羊就是她们家的,她家的羊圈就在附近,是很大的,足可以容下四、五百只羊,看来,很大一部分已经卖掉了。

“你的汉话说的真好”!为了缓解一下心情,我换了个话题。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汉语班,如果爸爸的伤情不见好,我可能就得留在家里帮忙了”。

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有希望走出草原,想闯荡一个新的世界,但无情的境遇又使这一切变得遥不可及。这是任何人都很伤心的事情。况且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这打击也许是致命的。

“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这是个轻松的话题。

“我叫月亮,额尔敦叔叔说你一句蒙语也不会,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是不是我很笨啊”。她没有回答我,望着在草地上窜来窜去的大黄。

“叔叔,你饿了吧,我已经把炒米泡好了”。

不提还好,经她这么一说,肚子竞然不自主的咕噜起来。但是一提炒米,真是心有余悸。第一次来草原吃了几碗炒米,好悬把我的肚皮撑破了。

“我不会做饭,这段时间吃炒米吃的都难受死了”。

她那痛苦的表情禁不住让人同情。

其实做饭这一套我也是马马虎虎。但是为了添饱咕咕叫的肚皮,也只得赤膊上阵,捉鸭子上架了。

8

细心的额尔敦留下一块羊肉,我们又翻箱倒柜的找到了两只大土豆,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折腾,我们居然做了一顿可口的大餐。虽然土豆炖的有点过火,羊肉大概也就八分熟,但它可以把我们的肚皮添饱,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破例,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喝了一杯马奶酒,不像平素的那么余香袅袅,甚至辛辣的简直掉下泪来。大黄倒是有点不太高兴,轮到他那基本就是土豆和汤,他不太情愿的吞下了土豆,盘子倒是舔的贼干净。然后悄悄的躲到一边,独自生闷气去了。

这几年,由于大批年轻人的离开,草原比以往寂寞了好多。否则像驯马这种年轻人的工作,也就轮不到月亮的爸爸来做啦,当然这一家人也就不会遭到如此大的痛楚。月亮也许非常想往草原以外的世界,但现实或许让她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草原了,就像那匹老红马,生在草原,一辈子也不曾走出草原,外面那个世界对于她永远是个美丽的传说。

夕阳下,牛、羊都已经四散到草原上,安静的吃着草。

“爸爸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他一定会好起来,因为他是这片草原的主人”。不管结果如何,我所能做的就是鼓励她,安慰她,不要被痛苦和忧伤击倒,毕竟她只是一个孩子。

她痛楚的点点头,眼圈有点发红。

“叔叔,我想和你要一样东西”。她小心翼翼地说。

“叔叔能有什么好东西,你随便拿吧”。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度。

慢慢的,她从身后捧出来一张照片。

刹那间,我觉得整个草原都旋转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张照片中的男孩,从夕阳中向我轻轻的飘来,一直来到我的眼前,就那么目不转晴的望着我,似乎离开了几个世纪。

他在轻轻的呼唤我,但是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是他,是那个已经离开我三个多月的儿子,他怎么在这里,难道他也跟随我来到这片草原,来看看他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方。

(三个月前,儿子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们相偎而依的家,离开了他依依而不舍的这个世界,离开了折磨他二十三年的病痛。就像一片碧绿的树叶,一片洁白的云彩,一片还在睡梦中的花朵,悄悄的消失在茫茫的天宇间)。

在梦中,我们无数次的约见,又无数次的分别。这痛苦,时时刻刻都在割噬着我的心,吮吸着心里的一滴滴鲜血。

对陌生人,我从未提起过。我们可以分享快乐,但痛苦只能埋在心底。

“叔叔,可以吗,我知道他是你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天空中飘拂的一片云。

她怎么会发现我放在车里的照片,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还是从我的朋友额尔敦那里听到了什么,我找不出理由。

我真是不忍心拒绝这个十几岁的孩子。

草原是欢乐的,也是枯燥的。一个梦想走出草原的孩子,现在草原又把她牢牢的禁锢在这里,她的梦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将和这草原在时光中慢慢老去。

她现在正经历着很多的痛苦和忧伤,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一切。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她小心的端详着照片自语道:“如果他在草原,一定是个出色的骑手”。

夕阳已经慢慢的西斜,我也要离开这片草原了。

“叔叔,我也送你一件礼物”。说完,她径自跑回了屋里。

当我再见到她时,俨然已经换了一个人。红色的靴子,红色的长裙,只有那帽子是雪白的,象天边的一朵白云。

在牧铺前的草地上,在夕阳的映衬下,用她那百灵一样的歌声,演唱起那首苍凉而又深情的草原上的《天堂》

蓝蓝的天空……

绿绿的草原……

奔驰的骏马……

……………

9

我离开了那片草原,带着无限的希望和力量,带着那无尽的美好和祝福……

远远的回头望去,月亮已经骑上了那匹稳健的老红马,领着聪明的大黄,在山坡上向我挥手呢,那悠悠的歌声,经久不息。

落日的余晖倾泻下来,整个山坡都染成了一红彤彤的一片,在整个草原上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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